这是一场葬礼。
穿着素色皂色衣服的吊丧宾客,待在墙里墙外搭起的彩棚里,悬挂着的白灯笼燃了一夜,在黎明的熹光下显得阴森森。
“敕建襄阳伯府,嘿,”一个江湖人路过看了一眼,心中不屑。
这襄阳伯的名头他也听过,原是本地土豪,靠水吃水,凭借汉江的地利做了好大生意;早年间楚国攻伐巴国,国家缺乏钱粮,叫他靠捐粟得了官。
先帝时,太子选秀女,这位上下打点,总算拱出来一个贵妃;前些年秦楚关系恶化,秦国联姻来的皇后被废,贵妃成了皇后,豪商、捐纳官也就摇身一变,成了襄阳伯。
可惜,国丈的身份没享受多久,刚把家宅的匾额换掉,御赐的装潢便无福消受——襄阳伯薨了。
这个江湖人背着个大箱子,里边都是吃饭的家伙,唯有一面幡塞不进去,把幡面漏在外边,上边写着八个大字:相面算卦,摸骨测字。
看热闹是人之本性,相面先生要看完这一场丧事,便在左近寻了个早点摊子坐下,一来呢,能在襄阳伯府附近摆摊,想必也有些关系,能打听到消息;二来呢,那摆摊的母女实在是抢眼。
母亲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年纪,穿着粗布麻衣,包着蓝头巾,操弄着一口大锅,烟熏火燎、披星戴月的痕迹不少,却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姿色来;那女孩儿则穿着元辰教的学徒袍,手上不停摆着桌椅碗筷,弯腰抬头的惊鸿一瞥间,也能看出少女的青春靓丽。
“许是一个寡妇带着女儿,还把女儿供到了元辰教里学习,”相面先生走南闯北,一下就猜到了大概的情况,不过他没有继续往下联想,而是寻了坐头,放下箱子,等着人招呼。
来吃早点的,本身是不用人招呼的,一地早点也就那么几样儿,要什么自己明说就是,但相面先生不是本地人,甚至不是楚国人,他是周国人,甚至说的刻薄一点,他是梁国人。
如今天下分为六国,秦晋齐,越周楚,其他小国,不是被大国灭掉,就是被元辰教整合,中原四战之地,本来还有小国生存的空间,相面先生出身的梁国,就是其中之一。
但几十年前,东南吴国出了一位有大才的君王,挥师北伐,与齐国决战江淮,结果后方被越国偷了家,大军覆灭,君王下落不明。
若只是如此,也不算什么,这片大地上几百家诸侯,生生灭灭见的多了,然而紧随其后的,是越国传檄各国,要把原属吴国的两淮之地供奉给元辰教。
天下哗然。
当时秦伐蜀国、楚伐巴国,晋国已经打到了燕国易京,齐国刚刚结束一场大战,都没工夫来管,结果半年之内,中原梁、陈、许、宋、郑、蔡等小国纷纷献土,一个不弱与当世大国的版图拼凑了出来,便是周国,也就是元辰教的直管地。
相面先生唐举,也是那个时候离开家乡,云游四方的。
“我那个被我相面相来的相好,当时也是这么大。”唐举心中回想着,却发现女孩儿已经站到了面前,唐举下意识想要相一相女孩儿的运道,却被人家打断了。
“老先生,您是第一次来襄阳吧,不如尝尝我们的牛油面?还有我娘腌的大头菜,原本还有豆浆来着,只是天气太热,换了梅汁。”
“一样来一份儿,”唐举打断了女孩儿的推销,随后从箱子里掏出了一本破烂的黄历,才发现今天立夏,怪不得豆浆换成了梅汁。
行走江湖,虽然不用像是农人一样仔细掐算着节气,但具体的日期还是得数着的,忘了日子、不知不觉走神这两件事儿,让唐举明白,自己真是老了。
似乎在映照唐举的心理活动,从襄阳伯府的角门里,走出来一个年轻人,看着二十啷当年纪,身量中等,虎背蜂腰,虽然没有练家子那种压迫感,但看得出来是打熬过身体的。
穿着常见的粗布麻衣,身上多有油渍污泥,不是襄阳伯府的家丁奴仆,便是来帮工的厨子,过来时提着一包东西,往桌子上一丢,开始与女孩搭讪。
“眉毛浓厚,眼光明亮,”唐举职业病发作,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还长了双桃花儿眼,哼!”
“左眉上辅骨有伤,二十岁流年不利,”唐举的这个发现,比鲜辣的牛油面更能平息心中的酸意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更是让这个年老的江湖人无暇他顾。
故襄阳伯,楚国的国丈,在女儿和外孙及时赶到之后,终于出殡了。
“这一次皇后回襄阳奔丧,除了带着护卫、仆役,就连治丧的丧祝,都是朝廷给派的。”那个桃花儿眼的小厨子开口对女孩儿说道。
“怎么呢?”女孩儿带着些许腼腆,完全看不出对唐举推销早点时的爽朗大方。
“殃榜知道吧,就是请阴阳先生写的——”
“知道,教会里的老师教过。”女孩儿点了点头。
“这殃榜啊,一要告诉官府,这人是怎么死的;二要告诉亲朋,这人什么时辰死的,怎么办丧事;三要敬告鬼神,告诉他们死者去你们那头了,照顾着点儿。”
“这位朝廷派来的丧祝,可真是不含糊,过来就把殃榜给改了,说是写的不对,气得原来那个阴阳先生,上我们厨房多喝了半斤黄酒。”
丧祝调度仪式,孝子摔盆、挑纸钱,鼓吹手、洒纸钱的、吊丧的跟着棺椁缓缓前行。
抬棺的都是当地闻人,那桃花儿眼的小子跟女孩儿指指点点,说这个是襄阳府尹,那个是樊城县令,左边是驻军的头头,右边是元辰教的祭酒,唐举听了一耳朵消息,对桃花儿眼的小子也不那么讨厌了。
正在斟酌怎么开口,让他孝敬自己点酒肉,就把他二十岁流年不利的事情告诉他,唐举忽然心生警意。
棺材到了城门口,刚要出城的时候,一道金光从队伍里钻了出来,凡人看不清,有灵觉傍身的唐举也只能勉强看个颜色,金光一闪而逝,往城里去了。
唐举心里纳闷,还没想到那是什么,便听到女人和女孩儿的尖叫声和哭声。
二十岁流年不利的桃花儿眼年轻人,倒在了血泊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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